(六)服飾作為權謀的手段
作者能洞悉人物的心理狀態,適當的利用服飾來傳達小說中人物所要運用的心機,對於服飾的搭理掌握精準,描寫生動,使讀者的心緒、脈搏,隨著書中人物的一顰一語搐動著、賁張著。且看第六十五回描寫尤三姐故意挑逗、戲耍賈珍、賈璉二人,逗得兩人心癢難耐、又自嘔不已:
只見三姐索性卸了粧飾,脫了大衣服,鬆鬆的挽個髻兒。身上穿著大紅
小襖,半掩半開的,故意露出蔥綠抹胸,一痕雪脯。底下綠褲紅鞋,鮮
豔奪目。忽起忽坐,忽喜忽嗔,沒半刻斯文,兩個墜子就和打鞦韆一般,
燈光之下越顯得柳眉攏翠,檀口含丹。本是一雙秋水眼,再吃了幾杯酒,
越發橫波入鬢,轉盼流光。
其實,先被賈珍、賈璉看上的是尤二姐,但是作者對二姐卻無多作描寫,在此與剛烈有主見的三姐做一對照,見出二姐柔弱的個性,是日後被鳳姐欺凌的伏筆。下文就鳳姐居心叵測去兜攏尤二姐,實施除去心腹之患的計謀,而計謀的開始也從她自己的服飾偽裝起,刻意給尤二姐看的假象:
二姐一看,只見頭上都是素白銀器,身上月白緞子襖,清緞子掐銀線的
褂子,白綾素裙。眉彎柳葉,高吊兩梢;目橫丹鳳,神凝三角。俏麗若
三春之桃,清素若九秋之菊。
對照前文引述過鳳姐的兩次光彩奪目、貴氣逼人的裝扮,這次是刻意素淡的,頗有心機的擺出她是樸素平和的姿態,讓尤二姐先對她卸下心防,再慢慢折磨二姐。
(七)服飾作為真情流露的表態
相較於鳳姐心懷不軌的一身素服,在第四十三回裡,只用四個字描寫寶玉身上的穿著:遍體純素。沒有多餘的字眼描述,因為此時寶玉的內心是充滿不可告人的對金釧的哀思。這裡同樣可以對照出作者以服飾形塑人物心態的高明手法。鳳姐也懷著「不可告人」的心思,但作者卻精細描述她身上的銀器、緞子、掐銀線質料的衣裳,仍昭示著「身分地位」。
對於寶玉的真情流露,時常從他穿戴丫鬟們為他裁織的貼身衣物看出:
寶玉滿口裡說:「好熱!」一避走,一面便摘冠解帶,將外面的大衣服
都脫下來,麝月拿著,只穿著一件松綾子夾襖,襟內漏出血點般的大紅
褲子來。秋紋見這條紅褲是晴雯針線,因歎道;「真是『物在人亡』了
!」麝月將秋紋拉了一把,笑道:「這褲子配著松花色襖兒,石青靴子,
越顯出靛青的頭,雪白的臉來了!」(第七十八回)
論者不禁懷疑寶玉真有那麼喜愛紅色嗎?他的服飾總少不了紅這個色相。從他的感情奔放,珍惜著與每一個人的情誼,喜愛紅色似有道理;但是,他身上的衣物多半都是丫鬟們為他準備與量身訂做的,雖然我們願意相信如寶玉所言,外面市井做的手工藝俗陋不堪,論者更願相信那「紅」是他對這些可愛人兒的珍惜,穿戴它們是他能回應這些熱情的最好方式。
三、霓裳雲衣,幻影塗泥
曹雪芹以曾經歷過的人間繁華,加上熟悉家族織品事業,對中國上層社會的服飾有深度的認識與考究,才能對服飾描述得如此細膩。但是,我們不得不承認其具有高度的審美品味,他對服飾美學如同葛洪在〈尚博〉篇中所言:「群色會而袞藻麗,眾音雜而韶瀖和」,曹雪芹筆下人物的服飾,除了特殊立場或場合外,皆不是單一色彩,配飾、質料、質地、色澤等不但華麗多彩,且細緻又纖巧,達到所謂「五色聚而錦繡麗」(葛洪〈喻蔽〉)多樣統一的和諧美,雖麗彌過美卻也引人入勝,令人不禁為中國服飾的精緻與高水平發出讚嘆之聲。
而以服飾作為人物個性描寫的手法觀之,曹雪芹的寫作技巧是高明的、巧作安排的,他總是以自然流露生活情境的白描手法來展現人物的穿著,讓書中人物形象活靈活現;更細膩的是,藉人物服飾穿著的描寫,不露痕跡的為戲劇性的情節轉折做鋪陳;甚且以服飾來映襯或烘托形塑出人物的身分、處境、性格、思想活動、心理狀態、或作為階級對比的鮮明對照。
小說情節若只是描寫人物的動作,略去了服飾的描寫,會遜色多少?試想,尤三姐在戲逗賈珍、賈璉時,若只有體態的描寫,而少了「半開半掩的大紅小襖」的欲遮彌彰、綠褲紅鞋的色彩對比做視覺的吸引、「兩個就和打鞦韆一般的墜子晃呀晃」所起的迷昏作用,氣氛的烘染將隨之失色,也會失去令好色者神魂顛倒、意迷心亂的說服力!
曹雪芹雖極盡雕飾服飾的富麗,然其象徵的隱喻與全書主旨「空、無」若合符節。盡數這些妍美的服飾描寫都出現在前七十八回中,與賈家的榮華富貴到達鼎盛時機是相符的,而之後就逐漸走入衰敗了(或許也有作者易人了的考量)。服飾、美食、排場無一不隨著故事主軸達到奢華的高峰,恰與隨後的繁華落盡形成尖銳的對比。因此,昔日的燦爛綺靡,直到「悲涼之霧,遍佈華林」(李澤厚《美的歷程》,頁163);真所謂霓裳雲衣一時,幻影塗泥一地。在欣賞曹雪芹的精湛文學手法時,思其背後意涵,不禁令人唏噓不已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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